三腳貓玩翻譯

與其說你的工作紀律好或不好
不如看看你是不是在各個層面上都照顧好自己了
　
如果你的紀律是以意志力為後盾

前陣子編輯請我調整一句她看不懂的譯文，我想了想，在（自認）體會到編輯為何說那句譯文的措辭令人疑惑之後，修正原始譯文的缺失。同時記起多年前曾經聽過一位前輩開示：潤稿時要拋開對原始文本與譯稿的所有認知，從第一次看那本書的角度工作。前輩還說一時或許不容易掌握那種感覺，但一定要試著做做看，久了自會有心得。
　
可是譯稿是自己寫的，究竟怎樣抹除對譯稿的印象，以讀者的眼光潤稿？一般而言，在時間寬鬆的前提下，可將譯稿放上十天半個月，待記憶模糊後再潤稿，或可勉強模擬讀者的眼光。只不過那是理想狀態，並非每次都有那種餘裕。所以，前輩的建議正好可以解決這個問題，然而說來慚愧，這些年來我始終沒認真思考這件事，只是放在心上，就這麼擱著。
　

當年不曉得哪來的失心風，立志當書籍譯者，後來投履歷自薦，就入行了。但沒想到我擔心譯稿不夠好的心病那麼重，每到截稿日前一個月左右起，我就開始祈禱世界末日趕快降臨，因為世界末日降臨了就不用交稿，也不會有任何活口看到我的譯稿。　

到了《祕密》竄紅之後的那幾年，身心靈類的書籍突然大行其道，諸如《當下的力量》、《一個新世界》之類提倡自我覺察、觀照的書籍，我囫圇吞棗地跟著看了不少。我開始練習觀察自己，這才注意到我對自己譯稿的評價不是固定的，會隨著我的自我感覺起伏。當我自我感覺惡劣，我就覺得我的譯稿不堪入目，自我感覺好一點時，就不覺得譯稿太可憎。

偶爾會遇到似乎怎麼做都顧此失彼的稿子。這時我會想起以前學校的老師說：

「假如你稿子交出去以後，人家拿你的稿子問你為什麼這樣處理，你說得出一個所以然，那就夠了。」

一群跟我超過十年沒有往來的學生時代舊友突然來電約吃飯。笑談間免不了有人問起我的工作，免不了有人說以後他工作上的英文問題就靠我了，也免不了有人說我做這一行一定很好賺。
　
以前我很可能會當場擺臭臉吧。但我看著這群舊友的臉，覺得這個說以後要我幫忙寫公司英文報告的人，只是想藉此拉近我們十幾年沒往來的時空距離。既然人家的目的是表達親熱，我就用比他更親熱的態度，燦笑推辭。
　

前些日子交完稿子，出門運動，一併帶上糾纏了一星期的「這樣的稿子真的可以嗎？」的擔心。

在身體發熱以後，開始對這種擔心的情緒厭煩起來。

最近聽說譯友為了譯稿心焦，我想起了《大智若魚》的情節。小男孩從女巫眼睛裡看到了自己日後的死法，所以後來不管碰到什麼險境，他都不害怕，反正死期未到，不會有事的。

我們大概不會有遇到女巫的奇緣，但我們都可以用這個男孩的態度面對工作。因為，我們都還有呼吸。

知道自己不能準時交稿的時候，就應該坦白通知編輯。

比起譯者拖稿，編輯更怕譯者失聯。只要你還會回報你要拖稿，對編輯來說就還不是最糟的情況。

譯者只是一個人，只經歷過自己從出生到翻譯那當下的人生，說是說活了幾十年，但世界那麼大，上至天文下至地理的各門學問那麼多，一個人短短幾十年的人生又能懂多少東西呢？

會譯錯的不是那些你知道自己不懂的東西。不懂的東西你會查，查完懂了就不會錯。最恐怖的是那種你以為自己懂，或者說你沒意識到自己不懂，但其實你完全不懂的東西。這種東西你不會想到要查，經常要到你交稿很久以後的某一天，在某個偶然的機緣下發現自己好久以前犯了一個錯，一個已經來不及挽回的錯。這一類的誤譯防不勝防。只能學會接受自己是識見有限的普通人，多多磨練於不疑處有疑的功夫，還有平日多擴充自己的知識。

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個人體質
總之，我發現
在必須上大夜班的日子裡
換一下咖啡因的來源
比如平日喝咖啡的就改喝茶

聽說有些書籍譯者喜歡自己買 Kindle 電子書代替紙本工作書。但就我所知，電子書不見得百分之百跟紙本一樣。有時，電子書已經做下去了，紙本卻搶在送印之際臨時改了個什麼東西。由於差異微乎其微，不整本書從頭到尾比對一遍，不容易判斷 Kindle 電子書跟編輯提供的紙本是否相同，如此檢查太浪費心力，而揪出來的差異又可能小到讓人吐血，不如直接使用編輯提供的電子檔或紙本書，來得省事安心。

如果你無論如何都想用電子書，或編輯只給你電子檔，但你想要自己買紙本書，購買前先確認編輯請你譯的是哪個地區的版本，千萬不要買錯版。同樣一本書，英國版、美國版等等各地的版本，有時會出現因地制宜的修改，導致內容不盡相同。比如在我某本小說譯作中，英國版詳細交代主角跟某人的吵架實況，美國版卻只用兩句話帶過。這些差異，沒有實際比對過，並不容易發現。

不要輕易譏諷別人的母語能力。母語是他這一生語文經驗的累積。當你嘲弄他的母語能力，你是在否定他從至少二、三十年前出生到現在的母語語文經驗。我們到底憑什麼否定別人幾十年的經驗？

一個譯者譯入母語的文字表現欠佳，很大一部分是因為他對翻譯這件事太緊張。他以為譯文必須緊跟著原文的形式（俗稱翻譯腔），或是已經有不能被原文綁架的觀念，但一時拿捏不到鬆綁的尺度，而不是他的母語能力真的那麼低劣。

雖然沒什麼讀者，還是開了個臉書專頁。

懷疑自己翻譯能力的譯者似乎不少，我也曾是這心病的重症患者，後來我體悟了一件事：

當我懷疑自己，我其實在說發稿給我的編輯全是瞎子、是笨蛋，才會一再找我合作。

前陣子看了The Truth About Exercise，決定從一天至少坐十二小時的生活形態（只有吃飯、如廁、倒茶才起身，不是看電腦就是看電視、看書），改成每二十到三十分鐘起身一次，拉拉筋、做做簡單的體操動作、擦擦桌子地板窗戶什麼的，或者就站在窗戶前發呆。

雖然起身的頻率很高，工作效率卻變好。因為每次只坐一下子就又要起身，坐下後就不太敢亂逛網路，工作專注多了。

2012年聽到尼爾•蓋曼在演講中建議「你應該樂在其中」，非常心有戚戚焉。早年因為自以為是的正義魔人個性，每每遇到不符合我道德標準的小說人物就會火冒三丈，一邊怒火焚身一邊譯稿子，實在苦不堪言。

為了調和那股憤怒，我開始練習在遇到令我抓狂的書中人時跟自己對話：「為什麼我看這個人不順眼？」憑著「為什麼」三字真言一層一層向下挖掘自己。就這樣，工作宛如一種修行。那時候的我常說：「工作就是我的道場。」

入行時只有一個合作對象，恐懼一句話就能說完：「下一個案子在哪裡？」當時很希望建立充足的稿源，早日脫離不知道下一個案子在哪裡的痛苦。

後來，我醒悟即使檔期排到一年半載之後，照樣不知道再下一個案子在哪裡。

在譯路上，遲早會遇到稿子被大修的事。如果你收到編輯寄來的成書，赫然發現稿子被修到面目全非，很想找編輯理論，也許，可以來個「立場對調」的想像遊戲。

想像你變成編輯，編輯變成譯者（也就是現在的你），而他交來的譯稿就是你手上的成書。

最近有人問我：你有翻譯原則嗎？有的話，你覺得哪一條或哪幾條最重要？

我想了又想，半天答不出一句。